新聞背後,照片背後

今天蘋果日報的頭版,以張震遠的商品交易所的風波為題。標題為「張震遠案 ﹣ 曾俊華暗戰CY」。先不說其把商交所所牽到的案件變成了張震遠的案件(在此刻張震遠本人還沒被起訴或邀請助查),今天主要說的,是其頭版所用的影像。

頭版中所用的影像,我之所以不稱之為照片,是因為其明顯並非單一的攝影照片,而是透過多張照片組合而成的「蒙太奇」(Montage)。然而,一般來說,報章上看到的照片都比較容易傾向被認為屬「新聞照片」,而這類照片都比較被認為屬紀實性而非經過大幅度的處理。而紀實性的背後則具有「客觀」、「紀實」的意義。因而,在形式上而言,使用了照片的蒙太奇作為頭版的照片已經具有某種動機。

這種動機在頭條的標題中得到呼應:它所指的並非「事實」的本身,而是一種猜測想像。而這種想像,又透過了影像本身得到了一個形式上的隱藏:形式給予了一種客觀紀實的外表;而內容上則是根據「合理」想像的猜測。想像,或合理的推測,因而得到了一種客觀性的暗示。

影像本身亦具有特定的意味以配合標題。由不同照片所組成的影像,在眾多該三位被攝者的影像中,特意的選取了曾先生的那個動作;同時把梁張二人放置成像梁擋於張的身前。(梁張二人是否於同一照片中我暫時無法完全肯定);而中間的黑色色塊營造了其對抗或分裂的氣氛。因此影像本身也帶有了某種潛藏的訊息,同時又利用了新聞影像的特性,輕巧地把這種經過處理的影像帶上了客觀性的暗示。這種客觀與主觀在形式與內容間的差異使得這頭條新聞在具有推測性的情況下戴上了客觀事實的面具。

除此以外,內容與形式皆傳達了另一個訊息。正如文首所說,此案為「張震遠案」,而其他報章則用上「商交所案」;標題又以「曾俊華暗戰CY」為題;而照片中的,剛好亦只有三人。明顯地,整個報導的重點並不在發生什麼事,而是什麼人與什麼人有怎樣的關係:因此,在眾多的訊息中最核心的,是要傳達「政府的管治傾向於人治」。

然而,這訊息是否客觀,或這樣的分析是否客觀?我沒法為此下定論,但至少,此則新聞在形式上以及影像的運用上,都在試圖讓讀者認為其訊息或分析是客觀的。

新聞照片的客觀性具有歷史性,在過往影像科技不那麼發達時,一般的新聞照片比較難以修改,而且影像的普及性只有數十年歷史,我們很大程度仍然認為影像具有很大的客觀性,尤其在新聞媒體上的影像。因此每每有新聞圖片被揭發經過修改時,總會引起一陣討論。然而在這個例子中,可以看到其修改(與其說修改,不如說是創作)的目的性很強 ﹣ 影像並非為提供客觀的證據而存在,而是為了加強標題的閱讀性而存在(與此同時,亦有意無意地為新聞標題加上了某種客觀性。)在閱讀這類「新聞」的時候,我們能夠多保持客觀以及警覺,不致落入影像與文字的迷思之中,將大大影響我們如何思考與社會的關係。

20130524

新聞背後,夢想背後

今天報章報導如此新聞一則 : 一名九優狀元放棄會計界的高薪厚職, 改行當巴士司機「完夢」。

新聞報導這位廿六歲的青年毅然放棄會計界的工作,投身兒時夢想的工作:巴士司機。如此「違反常人邏輯」的決定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報章用以搶睛的賣點。兩份報章分別報導此事,而選取的角度也大同小異。面書上亦熱傳此新聞,分享對於這位青年追求夢想的勇氣,亦同時鼓勵友儕一同為夢想努力。

我固然支持這種追夢的勇氣,毅然辭職這種事我也做過(甚至當時是拒絕了升職的機會,然後過幾個月再辭職),也明白當中所會面對的種種;今天撰文並沒有要討論這些的意思,反而更想看看媒體怎樣作為一個 myth creator 的角色,鞏固了大眾的意識形態。此文主要用上了符號學家羅蘭.巴特的《神話學》中的「現代神話」(Myth Today)的想法作為基礎。以下也盡量不用上該專論中的理論性字詞,以使文章更易於閱讀。

兩篇新聞的報導主要想傳達的訊息大抵是「追夢者」的難能可貴,或「年青人就應該追著自己的夢想」,而這個訊息,以我從面書的分享中觀察所得,亦是一般讀者所接收到的。但這真的是讀者唯一閱讀到的訊息嗎?而這又是否真的是媒體想要傳達的唯一訊息嗎?

有面書友人就說:是他具有那樣的條件(即,家庭環境許可,財政上許可,本身具有專業資格等等);亦有友人說他具有重上高位的條件(即其專業資格背景);而報導本身亦加插了各種評語,如獵頭公司的評語(主動,擁有與別不同的經驗有利將來工作等);而主角本身的想法亦被放於報導中(如:追夢真的很奢侈/現在放棄一點實現夢想,將來才實現夢想則放棄更多)

所以,表面上在讚揚青年追夢的決心的報導,事實上會有很多不同的訊息夾雜在其中,並一次過被讀者接收。這是現代神話(又譯迷思, myth)的一大特質:它們把一些訊息當作自然而然的道理,混在一些別的東西之中一併傳達。使得那些訊息不會被讀者抗拒,或接受這種意識屬於自然而然的事情。以此新聞為例,我們可以看看在「追夢」這個主要訊息背後,隱藏了什麼的訊息。

首要的當然是青年的背景。本為高材生,大學畢業並於會計界工作數年後成為經理,卻毅然辭職尋夢。反過來說,也可以說:尋夢必需要透過順應大環境所需,工作數年累積一定資本才可尋夢。如此一來,雖說是透過「改變」的行動來追尋夢想,然而其「改變」實際上並非擺脫既定的觀念:即必須先累積資本才有資格尋夢。這其實是我們社會每天都奉行的原則:先累積資本才可談其他。這變相是把「追夢」納入了社會運作的原則當中,而非真正的對抗主流的想法,即使行動本身具有反抗意味,卻因為報導而被「收編」回到社會當中。

其次,則是報導的重點,皆在於「棄高薪厚職來追尋夢想」。高薪厚職與夢想在此被視作對立的兩個條件,彷彿社會中有不明文的規定,認定夢想等同薪酬低的工作,又或,薪酬高的工作並不能列為「夢想」之列(但事實上多少人的夢想是有高薪厚職)。因此追尋夢想往往「必須」有所犠牲,而且是物質上的犧牲。最重要的是,這種犧牲換來的,是快樂。物質上的犧牲換來了快樂,變相也可以是鼓勵要先追求物質上的東西,然後才追求快樂。當然這個並沒有亦不能在報導中明言,但能夠犧牲物質,需要先擁有得到物質的條件。這些是在報導背後所隱藏的條件。

其三,則是在這個新聞中隱藏了兩個階級的對立:一邊是文職,或所謂中產以上的工作,另一邊則是工人階級的工作。兩者的薪酬以及社會普遍對兩者的印象有很大落差,因此這位青年的「追夢」才成為了「新聞」:因為兩者的落差太大使得其決定不符合一般人的期望。但是這種期望並非自然而然,而是由於我們的社會歷史以及發展歷史所致。它具有的意義在於:我們現在身處是資本主義社會,一般人的期望為文職工作,從而成為所謂的「中產」;而工人階級/藍領的工作並非一般人所期望的「夢想」。然而香港的發展中,曾經有一段時間是以工業為主,當其時工人可以說是一份理想工作。可見報導本身把這種歷史以及社會背景隱藏,把「一般人期望做文職工作」當作在自然不過的事,才使得「狀元棄高薪厚職」成立。

其四,把藍領工作作為「工作假期」這樣看待,或把之當作他人羨慕的對象,其實有很濃的消費主義/資本主義特色。對於工人來說,這樣的工作是他們的生活之本,然而「夢想」本身是「生活以上」的。因此把他人的生活之本當作一種「假期」來「體驗」這個行為具有某種的消費性。對於本身以此為生的人來說,他們對於這新聞的觀感可能來得很不一樣。也就是說,這個新聞的目標觀眾可以肯定並非這些工人,而背後隱藏的,是讀者為中產階級的假設,亦即假設了世界是以中產階級的角度出發,從而反過來迫使世界接受中產的價值觀。

另,值得留意的是,兩份不同的報章不約而同的就這個並非大新聞的事件放於頭版或港聞的第一條中,亦有相當重的意義。

看新聞,讀新聞,閱讀其報導的手法以及取入點,以及其背後所隱藏的各種概念,是現代社會中的現代人想要獨立思考的一個重要條件。我抗拒現時報章流行指責政府中人「偷換概念」這種用字,因為媒體本身就非常擅於建立「現代神話」(myth),而這些「神話」其實與「偷換概念」沒兩樣,甚至比之更為厲害:因為它把各種歷史以及意識形態自然化,把這些意識形態當作了自然的一部份,彷彿世界都是「本該如此」。但世界並不會「本該如此」,而是我們能夠影響以及改變的。

報導:

蘋果日報:http://hk.apple.nextmedia.com/news/first/20130520/18265592

明報:http://news.mingpao.com/20130520/gba1.htm